两面黄,已经是一种找不到来处的食物了。
梁实秋曾在《雅舍谈吃》里讲过一种清油饼,说的是山东。“清油饼实际上不是饼,是细面条盘起来成为一堆,轻轻压按使成饼形,然后下锅连煎带烙,成为焦黄的一坨。外面的脆硬,里面的还是软的。
山东馆子最擅此道。我认为最理想的吃法,是每人一个清油饼,然后一碗烩虾仁或烩两鸡丝,分浇在饼上。”旧时讲究的人最看重的面点就是两面黄,其尊贵被誉为“面条中的皇帝”,如今听起来,这个比喻也充满了年代感。因为费时耗工,两面黄在大众消费中销声匿迹二三十年,相当于断了传承。近年传统餐饮文化复兴,又重现江湖,皇者归来,似掀起阵阵波澜。
这回在杭州的阿良面馆吃到了一碗久违的两面黄。说是“碗”,两面黄必定是用“盘”盛上来的。圆面饼,上下两面酥脆金黄,兼具松脆软香。松,指面条结体松弛,面条和面条之间有空隙,感受得到空气感;脆,指外层干脆;软,指内芯保持柔软;香,指成品后生成的芬芳气息。吃起来的层次感更妙,从外头吃到里头,经历了从酥脆到软糯的跃迁。一道面食,能如此细腻且丰富,这才是功夫。
凡事难就难在既要又要,两面黄就难在既有干脆的外层,又有柔韧的内芯。功夫在烧面师傅的手里,更在面馆老板的发心。厨房里,时间差不得半分,灶上要同时准备两口锅。一口锅煮面,简配版直接将生面下油锅氽,标准版是先将生面入沸水汆后再下油锅。前者注重“脆”,后者脆中略带韧性,但显然工序也多了一步,上桌时间又慢了几分。
另一口是油锅。汆过的面条稍做调味后抖松,入五成热的油锅中,一边不停滑散一边按顺时针方向掂锅翻腾,不急不躁中,面条自然地在油锅中被盘成饼状。先是面饼底面渐渐呈现出金黄色,再翻过来另一面也渐至金黄色,然后滤油盛出,再继续抖松。煎是个耐心功夫,也有厨师把这个过程比作“烘”。这道工序,又是足足十几分钟。也能找到省事的办法,比如“炸”就比“煎”效率高很多,但追求品质的大厨过不了自己这关:油炸用油量多,热油无孔不入,把面条块里“埋伏”着的纵横交错的面条一起炸了,一旦节奏掌握不好,造成里外无区别地全都硬扎松脆,那和吃干脆面又有什么区别?
最后,再美味的高温油炸碳水化合物依旧离不开辅料、浇头助推之功。阿良面馆在游客区,出品的两面黄浇头是非常有杭州面馆基因的传统浇头——爆鳝。我还见过包邮区其他淋漓且丰厚浓郁的浇头,肉丝、韭黄、金灿灿油汪汪的蟹粉、晶莹剔透的虾仁 ……面条因为短暂的煎炸与酱汁的裹拌,里中外三层,每一口都充满层次与变化。
过去,两面黄的曲高和寡是因为价格高高在上,今天价格倒不是最大的问题,但即便在闹市,阿良面馆的这碗两面黄仍然是有点落寞的。一碗一碗现下现炸,没有20分钟上不了桌,如今讲究时间节奏,饭点时的客人们等不及,餐厅也希望出餐快翻台快。许多旧时代的美好,往往抵挡不了时间的洪力。
坚持传统并非易事,传统与现代之间总有鸿沟。在厨房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师傅们看着经济变迁,有些记忆消失,有些被更改,从前的味道一点点消失。说到底,物竞天择,反映的是客观市场选择。街坊小店,也未必有能力将菜的精神、特点、味型结构、烹饪逻辑抽出来,重新编排一个现代的版本。
以前写美食最不耐烦写步骤做法,想那么复杂的菜又不是家里厨房都能学会的。现在想想,很多相遇都是一期一会,很多消失都在转瞬之间。将来传统味道都没人会做了,记录下来后人可以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味道存在过。所有的创新都从传统中找智慧、逻辑、技法,根基扎实,才有花开叶茂,但愿这些美妙滋味,终有人记得。
(文 / 陶煜 插画 / 郑莉 责任编辑 / 石叶馨)
本文节选2024年11期《中国烹饪》杂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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