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物流如此发达、信息又如此同质的今天,温州人的餐桌依然古雅而顽固。时至今日,古雅是一种赞美,顽固也是一种赞美。
温州在秦汉以前为瓯越之地,地理位置封闭,“五里不同音,十里不同调”。在外人听来,温州话“自动加密”着实难听懂,也因为此,古 汉 语四声八 调的发音和用词有幸得以沉淀至今。比方说某人事办得好,处理妥当,任务完成得令人满意,叫“乐事兮”,上一次听到这个词,还是《牡丹亭》中的唱词,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”。吃早餐、吃中饭、吃晚餐,温州人说成“吃天光”“吃日昼”“吃黄昏”,日常饭点如此韵味十足,统统当文化吃进肚子里。餐厅里的菜名成串成串地“定语后置”——菜咸、笋干、豆腐软、菜头生,你的温州朋友,也一定给你力荐过江蟹生吧?
温州人称梭子蟹为江蟹。生,是一种被温州人偏爱的腌制做法。江蟹生是检验一家温州馆子正不正宗的硬指标。
在生蟹的各种流派中,宁波的红膏呛蟹类同于高邮咸鸭蛋,用饱和盐水腌制,盐水没过蟹身,咸香可口,宁波人有称“无红膏呛蟹不成宴”;潮汕生腌的精华则在酱汁,由酱油、大蒜、香菜、辣椒、醋、白酒等调料为主的生腌汁,“就算是拌鞋底都好吃”;而温州江蟹生的点睛之笔在于“生”,生是生腌,实操则更近凉拌。《东京梦华录》记载过一道“洗手蟹”,将活蟹洗净剁开,加盐、酒、生姜、花椒等调味料腌渍而成,“漱手毕,即可食”。洗手蟹在北宋汴梁的大小饭馆都有供应,可谓随点随吃,这又是温州餐桌古雅之意的印证。
东海盛产梭子蟹,但温州在食材上独具优势。温州是瓯江的入海口,梭子蟹洄游至此,只有在淡咸水混合的地方,产出的蟹才最鲜美。宴客,温州人用膏蟹,必须活蟹,必须有红膏,七八分肥瘦挑选原则,对原料本身就是一个大考验。自己人,温州人用白蟹,第一眼不惹眼,但海边最灵敏的舌头才能对白蟹的细腻心领神会。
在温州厨师的词典里,“切”“斩”都被称之为“砍”,手起刀落,满满男性力。洗干净除掉蟹鳃,蟹脚全部要按关节砍断,蟹身从背上处左右两边斜刀砍下,砍成三大块,再将每大块砍成小块,摆放顺序则要是蟹脚—蟹身—红膏才行。刀工影响到入味,所以入味时间虽短,却短而促,使命必达。
讲究的瓯菜厨师做江蟹生,在调味上各有各的配方和坚持,却又万变不离其宗。酱油、醋、白酒、白糖、姜末、胡椒粉、盐、葱末、味精、麻油……在足足近十味调料中,灵魂则是温州本地产花椒米醋。
甚至,连蔬菜温州人也有自己的执念。比如盘菜生。盘菜似萝卜又不是萝卜,学名叫作芜菁,入冬后越发质轻肉细。用蓑衣刀法打成薄片,加糖、盐、白醋、花椒,以石块压制,腌制个三四日后,自缸中取出,再淋入生抽、麻油、香醋、白糖做个调味。特有的腌制方式调制了它的味,特有的刀工造就了它的形。鲜爽、甜脆、微微辛辣刺激,几种滋味在口中激荡,更映衬出大海鲜的滂湃之鲜。
美食纪录片《风味人间》里有句金句:“人的口味就是这样,有时像岩石一般顽固,有时又像流水一般豁达。”激荡四十年,远至意大利、法国、西班牙的乡间,只要是温州人开的超市,必有组团出现的酱油和花椒米醋。归来,温州人的餐桌上仍是大黄鱼和江蟹生。温州人食生,这种岩石般的顽固,经时间发酵,最终都催化成热切的、抑制不住的游子思忆。就算看过了许多风景,吃遍了各路美食,也会在一盘口感如冰激凌般顺滑的江蟹生中,找到猝不及防的乡情。
(文 / 陶煜 插画 / 郑莉 责任编辑 / 石叶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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